一片漆黑。
无论如何张望，都只有无尽的纯、纯粹、彻底的黑色——不，正确来说，甚至连自己是否在张望都无从得悉。
想开口说话，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，没法发音。
在时间和方位都难以观察，不存在实体的，无限趋近混沌的深渊当中，尽是自身的身体，一直以来都理所当然的事实，也变得难以认识。
不，倘若深究起来，连这里是不是黑暗也分辨不到——到底是这世界不存在光线，抑或不过是自己没有眼睛接受光线？有谁能够确定？
是的，都无法确定。
谁能确定虚无是外在，而不是自己？怎样能知道自己的弯经历是确切发生，而不是捏造的幻象？谁能确保自己拥有自由的意志，而不是更高位者的扯线木偶？甚至，连自己是不是存在，也不知道——
不，能确定。
只有自己是存在的事实，是能确定的。
——因为，「我」在思考。
即使怀疑一切都是虚假，只要有所怀疑，正在怀疑的自我意识必定存在。
因此，「我思故我在」（Je pense donc je suis）。
——「我」是存在的，就在这里。
当意识这样思考，寂静的黑暗突然闪现出亮光，把黑幕割出耀目的裂缝。
裂缝越撑越大，照得「我」眯起眼睛——或者说，产生了眯起眼睛的念头。光芒四射的裂缝踏出纤细的幼腿，丝质的长裙轻柔飘逸，空中掠过比光芒更夺目的金发。
「终于找到你了。」
少女疲惫地长呼口气，一边极力克制，仍然难掩喜悦，油然地笑了出来。
印象中，「我」从未见过这张脸庞会像个普通人一样地笑，却打从心里觉得，太合适了。
「已经找了一整晚了——总算……啊，抱歉。」
少女收敛起感情，脸庞回复到如常的冰冷。
「本来我都想放弃了，还好最后一刻你总算找回自我意思，算是勉强行格吧……听好。」
她伸手抓住了——就像捉住了某人的肩膊的模样。鬈长的金发宛若被风撩起，如果有实体的话，长发就会掠过脸庞，搞不好还会溜进唇间里。
「现在我会为你开路，你回去后，我就会来。」
少女把头靠过来，琥珀色的双眸闪耀着晶莹的光芒，穿过虚空——抑或是瞪紧存在于虚空里的，某样无形的事物。
「我会来救你的——等我。」
黑暗犹如卷起了漩涡，少女化成模糊的光影，走马灯似从右到左不断掠过——或者，不是少女，而是「自己」在旋转。
光影越小越暗，越往底下的深渊堕落，在须臾之间，抑是难以计算的漫长岁月后，光芒彻底消尽，「我」又回到黑暗当中——
不，不是「回到」。
虽然「看不到」变化，但已经不同了。
先前感觉不到的喉咙开始震动了，空气流过咽部，唇间吐出「啊啊」的呻吟。
黑暗出现了龟裂，由深到浅由明到暗颤抖不定，空无一物的地方传来刺痛，开始上下左右滚动。
睁开眼皮，眼前是阴暗的狭室，暗红色的石砖布满潮湿的青苔，砖缝间到处钻出藤蔓，仿似帘幕挂在墙边，唯一的光源就是房间中央放在桌上的蜡烛。
然而，烛光下坐了一名妙龄女性——这就把陋室照亮得无论是如何金碧辉煌的宫殿都比不上。
「晚安，童老师，这觉你睡得还安稳嘛？」
比最上级宝玉更晶莹通透的脸庞勾起娇艳的微笑，蕴含星辉的眼眸灵巧地轻眨着，房间的阴暗也不过是明媚夜空的衬托。
「亏妳还说得出口——啊！」
明海想挪动身躯，才发现，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。
眼珠滚往下方，自己的身体正背靠墙壁瘫坐地上，没有被绳子之类的道具束缚行动——也没有这个需要。
「身体，动不到……！」
「嗯，我让你和你的身体好好睡了一会，我可是用毒的高手呢。厉害吧？」
她愉快地扬起眉毛，双手交叠优雅地放在大腿上。
额头冒出汗珠下了场大雨，痒得他想伸手抹掉，不断提醒他自己的身体情况。汗珠滑入了嘴巴里，咸得他忍不住皱起眉。
眼前是自己远不及的敌人，自己的身体动不到，身处的位置还是敌人的巢穴中，换算成数字就是十死零生了。
（只能放弃了吗……不对！）
——我会来救你的。
脑海浮现出刚刚第一次见到的，雪梦难得的笑容。
（虽然她不是怎可信，但现在就只剩这希望了！不能放弃，我还要再挣扎一下。）
明海暗地深吸一口气，思考了会，开始语气平淡地向王静华搭话了。
「……我还以为妳会杀掉我，杀掉把禁书回收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做法吧？」
「啊啦，哪有可能，我像这么残忍的人吗？」
王静华开心地笑着，语气温暖可人，下一瞬间，却一柄冰剑直插心脏，令明海倒抽了口凉气。
「想套我话赚取情报吗？到这情况你还垂死挣扎，真够拼命呢。」
明海瞪着对方，王静华毫不为意地耸耸肩。
「嘛，以为我不知道吗？虽然我手下留情了，但你要凭自己的力量醒来，是不可能的——呵呵，是能自在潜入梦境的《爱丽丝》吧？雪梦同学说了会来救你？」
宛如雷呜轰顶，明海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「啊哈哈哈，这程度的事怎会瞒得住我呢？我跟范廷仁程度是不同的。」
跟轻快的语气相反，静华抹上妖艳的笑容。
「也好啦，我们就来聊一聊吧——在雪梦同学来到之前，消磨一下时间。嗯，就从你问的问题开始吧，为什么我不杀你呢？」
她没理会明海惊讶的表情，兴奋地径自说下去。
「很简单，因为你就是用来引雪梦上钩的鱼饵。」
「鱼饵？你们开始不是打算提高战力吗——不对！这——」
明海一时忘记了呼吸，先是一脸难以置信，鼻翼抽动着，表情最后变得不可名状。
「呵呵，你终于想通了吗？坦白说，这次的对手是那个杨雪梦，哪可能随便添个菜鸟就能抗衡呢，根本不可能嘛——啊，廷仁是相信就是了，正因为他相信，才会连你也被感染到。」
王静华幽幽地说，明海一开始以为她想贬低范廷仁，随后才发觉她的语气毫无这意思，她反而抹上悲伤的微笑，像在缅怀已经逝去的青春年华。
「廷仁他嘛，如此年轻就拥有这样的实力，确实是少见的天才，可惜他不明白——不对，正因为是天才，他才不明白，他以为我们跟雪梦的差距在于禁书，我们多一本能用的禁书就能赢了——呵呵，如果雪梦是这程度的人，她早就挂了啦。
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，嗯，的确很厉害，但真正厉害的，是禁书使本人啊——可不是天才这么肤浅的词语能形容——雪梦是真真正正的规格外的怪物。我敢说她就是世界上最强的禁书使，比廷仁，比我，要强上十倍百倍千倍！」
王静华目露闪光，就像兴奋的孩子，在电视机面前兴高采烈，诉说着她的英雄的伟大。
谈到雪梦的实力，范廷仁总是语带不甘，王静华却毫无不忿，热情洋溢倾诉自己的崇拜，明海无法理解她的精神构造。
「嗯，所以我根本不期待你的战力，反而越弱越好，越弱小就越易控制……这样想计划是有一点点跑调了。本来我是估计你拿到的是《红》，想不到《三》会承认你……嘛，也没差啦。总之呢，你愿意合作就更省力，不愿意嘛，就像现在这样，反正只是旁枝末节。」
「想不到，不但是我，原来范廷仁也被妳骗了。」
「别说骗那么难听嘛，我对他可没说谎喔，只是，嗯，不告诉他没必要的事。」
她夸张地点了点头，艳丽明亮的双眼深邃得像无底深渊。
「那么，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。应该是你最想知道的问题吧。」
「如何用我引雪梦同学上钩，吗？到了现在，我还是难以相信。」
他肯定雪梦会到，毕竟坐在他面前的正是雪梦寻找已久的敌人。方才在梦境的接触，如果说是利用自己找出潜伏的禁书使，明海倒毫不怀疑；但她竟然说「会来救他」——要是有机会跟昨天的自己说起这事心，保证他会笑得打滚在地。
「嗯，这要说回更早的问题——你跟我摊牌时，问过：为什么我请你关照雪梦吧，看，这就是问题的答案了。」
「妳在说，不，不可能。」明海立刻否定。
「不，很可能的——应该说呢，你们，大家都根本不了解杨雪梦。」
王静华一脸满足地抬头挺胸，夺目的神采从眼眸里宛若天光倾泻而下。
她猛烈的自豪和满足感照得阴暗的房间金碧辉煌，连湿冷的空气都沸腾起来，明海感到庞大的热浪奔腾不断，仅剩的头部也血气上涌，开始发热。
「嗯，你们都不懂。禁书使的战斗就是情报战，打探对手弱点是基本定式，但那个可是雪梦啊——寄托在连存在都不清楚的弱点上，根本不靠谱嘛。所以呢，我不要调查她的弱点，而是为她创造弱点——那弱点就是你了，『老师』。」
童明海的脑袋烧得更胀，没法分心回应。
不是找出弱点，而是为对手创造弱点？这理论超出了认知范围，根本没想过。
王静华说的，他全都理解，但尽管理解了，还是难以接受。
「以往的人，都是裁在这里呢。他们将雪梦当成『禁书使』，用禁书使的方式挑战，当然打不赢雪梦啰——明明组织里就有她那么多作为『人』的纪录。」
作为「人」的纪录。
不是利用能力的弱点，而是利用作为人的缺陷，为对手创造弱点。
「详细资料恕我不能透露——嘛，这样说吧，一个被遗弃的小公主，第一次遇到关心自己的王子，而他也刚好是同被世界遗弃的禁书使——啊啊，真是浪漫的童话故事，对吧？」
银铃般的笑声萦绕耳边，空灵而悦耳，更慑人心神，毫无慈悲把受吸引的灵魂一一勾走。
简直就是魔鬼的低语。
明海默默看着地板，徐徐闭起眼睛。
「王老师……不，王静华，我果然跟妳合不来。」
「是吗，真遗憾。虽然一开始对我来说是怎都好，现在我蛮欣赏你的……很遗憾呢。」
明海却看不见她有哪怕半分的惋惜之意。
「妳太恶劣了，我不能容忍妳这种人—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，恣意玩弄利用学生的心灵，只有妳，我绝不会原谅！」
「呵呵，绝不原谅，啊很可怕喔，但，童明海，你又能做到什么？」
她撩起浏海，露出挑衅的眼神。
被击中软肋了，「弱国无外交」是明海也明白的道理。
但，即使如此。
「我还是不能认同妳——作为老师。」
「呵呵。」
宛如通往极寒地狱的裂缝大开，明海感到气温大降，仅余的头部被关进冰棺里。
王静华的双目毫无暖意，嘴角漏出冰冷的笑声。
「你的意思是，正式宣战了？恃住自己还有诱饵的价值，大放厥词？」
「哪可能，坦白说，我现在怕得要命。」
如果身体能动，已立刻跳起身，拔脚就逃。
「只是我无法背叛自己。即使只是权宜之计，我也无法向妳这种人低头。」
但至少，他没有移开视线，正面迎接对手的挑衅，炯炯的目光笔直射入王静华的瞳孔里。
「说得好。」
两人之间突然爆出金色的光辉，雪梦出现在童明海的面前，厚皮书在手上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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